拉萨街头的四门神塔

一座宝瓶形的白塔,立在色彩斑斓、热闹喧哗的八廓北街中央。所有的信徒从这里经过,无不以手加额喃喃祈祷或者顶礼膜拜。它是雪域西藏古老历史的见证,也是拉萨近代生活的组成部分。佛塔名叫“噶力果西”,意为白色四门屠(塔)。拉萨居民有句口头语:“噶力果西泽佐!”也就是说:“凭噶力果西白塔起誓”,可见它在人们心里的份量。

珍藏商人之神的头盖骨
  村本·罗布桑波,是一位半人半神式的巨商。相传他率领庞大的商队,往返于藏汉区之间,把茶叶运到藏地,把马匹送到汉区。像织布机上的金梭银梭,编织着两个民族友谊的纽带。传说他是宗喀巴大师的商队总管,大师弘扬佛教、修建甘丹寺时,他提供了相当一部分资财,这也许是他名垂千古的原因之一。关于村本·罗布桑波的故事、传说和歌谣、民谚,至今仍在雪山下的河谷和村庄广为流传。他死后被尊为商人之神,许多城镇的商业中心和农牧区季节性的集市贸易场地,传说都是他亲自开辟并立有他的神庙或塑像。每次大型的贸易活动或庙会之前,照例要祭祀村本·罗布桑波,商人们诚惶诚恐地顶礼膜拜,祈求他保佑财源茂盛。据传,15世纪早些时候的帕珠王朝内务大臣米旺达孜,倡修了这座四门白塔,专门供奉村本·罗布桑波的头盖骨及其骨殖。在那个时候,拉萨并非西藏首府,商贩寥落,市场冷清。米旺达孜此举的目的,显然是希望提高拉萨在整个西藏地方商业活动中的地位,吸引更多的人来这里经商。因此,白塔是商人之精神的体现,也是拉萨市场形成和发展的象征。
  按米旺达孜生活的年代推算,噶力果西白塔已经存在五百余年,它经历了这座高原古城的风风雨雨。有一点可以告慰于这位中世纪政治家的是:拉萨商业贸易已大大发展繁荣,并在西藏地区具有无可争议的领导地位。

铁索桥活佛的修行地
  白塔上圆下方、上实下虚,塔里有个十字形的空间,往往成为流浪汉、苦行僧、乞讨者以及无家可归的街头艺术家的藏身之所,特别在那些寒风呼啸、滴水成冰的冬夜,塔洞里更是人满为患。西藏历史上另一位传奇式的人物、藏戏发明家、铁索桥倡建者唐东杰布,曾是这座神塔底层最早的居民,并且生活达一年之久。唐与前面所说的米旺达孜可以说生活在同一时代。说他是最早的居民,并非随意杜撰。
  唐东杰布出生在西藏的西部山区,他的家乡被冈底斯山重重包围,又为雅鲁藏布江所封锁和切割。他从年青时代起就立下宏誓大愿,要在雪域狂奔乱泻的江河上,架起一座座铁索长桥,普渡为生计和宗教而四处奔波的僧俗百姓。但是他的主张起先不但不被人们所理解和接受,反而把当成“狂想者”、“疯喇嘛”、自吹能摘下天上彩虹的怪物。后来他在山南雅隆地方,结识了能歌善舞的琼结七兄妹,他们一起创造了藏戏并且广为演出,宣传修桥墩的功德,鼓动有钱捐钱、有铁献铁、有力出力。无数贫民乞丐、渔夫猎户,还有穷苦的喇嘛尼姑,黧黑的面庞,赤裸的双脚,褴褛的衣袍,自愿追随他的事业,献身艰难而危险的架桥工作。经过几十年百折不挠的努力,终于在西藏江河上架起数十座铁索桥,为发展雪域高原的交通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唐东杰布死后,被尊为“铁索桥活佛”。凡有铁索桥的地方,都有他的庙宇或塑像。藏戏艺人自称“唐东博鲁”(唐东子弟),每次演出都颂唱他的功勋、高挂他的神像。他在西藏民间的影响知名度,比村本·罗布桑波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藏中世纪著名学者贡巧·德维炯勒所著《唐东杰布传》,记载着他在噶力果西白塔整整修炼了一年。白天,他向商人、顾客和转经朝佛的人募化钱物;夜晚,他向慕名而来的信徒施主传授教法。在那些冷得不能再冷的季节,他的塔前挖了一个一人深的洞,全身藏于洞里,周围塞满细沙和枯叶,只能脑袋和眼睛露在外边,苦苦磨练自己的信念和意志,同时细细察看这繁华世界众生的苦乐与追求。他这种修习方法,引来许多人的猜疑和嘲弄,纷纷称他为“怪人”,他却我行我素、坦然处之。藏历四月,他到蔡工堂赶梅朵曲巴节庙会,路过拉萨河渡口,遭到牛皮船夫蛮横无理的毒打,并且被推进河心差一点淹死。他对此非常气愤,径直走进大昭寺,跪在佛陀释迦牟尼像前,再次发下修建铁索桥的重誓。应当说,他在拉萨的遭遇,更促使他将理想付诸实践……   拉萨都市生活风情画
  60年代初,我住在白塔附近一座贵族旧邸。每天来来去去,都经过白塔之旁。这一带的都市风情,宛如一幅水彩画,至今还历历在目,萦系于心。那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转经者的长河,那各式各样的旋转着的转经筒,那五颜六色的衣袍和头饰、胸饰,那不同方言土语念诵着的经文,那用自己的身体丈量长街的磕长头者,那领着狗、羊乃至奶牛转经祈福的老太婆;还有白塔两侧的尼泊尔商店、尼泊尔商人以及他们的画像般的藏族妻子;还有排坐货摊前笑语喧哗的出售各种商品的拉萨妇人,她们丰腴的手臂上雪白的海螺闪闪发光;还有卖“煨桑”的香草香树的农村姑娘,她们在拉萨人面前似乎矮了一头,而怯生生地站在离塔较远处;还有来自安多藏区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他们戴着四棱八角插满老鹰毛的故事绘声绘色的说唱;还有张挂画轴的《拉麻玛尼》故事演述者;还有拉着牛角琴,琴弦上拴着小木偶的康巴汉子;还有弹奏门弦琴、跳着踢踏舞的街头艺术家;还有伸出脏黑的小手不停地有节奏拍击然而有白亮牙齿和黑亮眼睛的小乞丐,还有卖酸奶的、卖洋芋的、卖柴火的、卖鼻烟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叫卖声。总之,以噶力果西白塔为中心的市场,具有浓烈的宗教和世俗、商业和文化、民间和民俗、城乡交流和民族地区交汇的特点,是观察、了解、研究拉萨都市生活的窗口和展厅。顺便说一句,白塔西南侧的朗孜辖,即旧西藏地方政府时代的市政厅,里面有黑暗的相当残忍的地牢,外面农村姑娘们卖神“神”的旷场,曾经是鞭笞犯人的刑场。我进藏的时候,这些已成为历史的陈迹。
  当时白塔底层,还住着一些流浪汉和乞丐。白天,他们散布在城区各处活动,夜晚回到塔里,蜷缩于各自的角落,做着形形色色的梦。时间长了,我们竟熟悉起来,也能叫出对方的名字,当然名字有点类似绰号。例如他们叫我为“德噶格拉”(歌舞队老师)或“会讲藏语的汉人”。有一位街头舞蹈家,瘦小干瘪,模样实在无法恭维,然而拉萨市民却送他一个“索达雅古”(美男子)的雅号。他的知名度很大,不但拉萨城里家喻户晓,附近郊县也无人不知。他有一架手摇留声机,夜晚寄存于不丹商人“夏莫噶布”(白帽子)店铺里,白天在塔前摆开场地,放出唱片,自己随着唱片的音乐节奏歌舞。他有很多唱片,世界各国的都有。但不管是印度、苏联还是藏族音乐,“索达雅古”一律伴以拉萨踢踏舞,而且跳得潇洒飘逸、轻快自如、有板有眼、情感丰富!那些朝佛者、转经者、坐街的商人、叫卖的小贩、南来北往的行人,无不被他的舞姿所吸引,久久地围观,不肯离去。
  我和他结识后,才知道他真名叫巴珠,本来是山南琼结一户大差巴的子弟,后因爱上歌舞,被赶出家门,从此便流落拉萨,成了一名街头舞蹈家,每年夏秋两季,西藏各地有不少传统节日和庙会,他总是带着留声机和临时结交的女友,一次不落地去进行表演,收益颇丰。民主改革时,他分到不少东西,还有很漂亮的房子。但他在房子里住不惯,还是跑到八廓街跳舞,还是钻进噶力果西塔底层过夜。那里可以看星星看月亮看拉萨的夜景,似乎比憋在房子里舒坦得多。
  曾经有好些个夜晚,我因为演出或者开会回来得很迟,这时八廓街已经渺无人迹,只有成群的野狗奔乱跑、甚至朝我嘶吠。多亏“索达牙果”和他的伙伴给我壮胆,甚至伴送我回到那座小小的贵族旧邸,当时我的感激之情确实难以形容。
  1966年盛夏,破“四旧”的狂潮席卷拉萨古城,与世无争的噶力果西也逃脱不了可怕的厄运。那时我已搬到城东的雪康旧邸,离白塔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有一天路过八廓北街,发现数以百计的年青人正向这座经历了五百年风雨的古塔冲击,有的用钢杆,有的用铁镐,有的用手,很快就把它捣成了一片瓦砾。一种惊恐和悲哀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竟然没有、也不敢去看看有没有神商村本·罗布桑波的头盖骨。